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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非封国封城降级后,早上有三个小时可以在小区散步锻炼了,对于我来说,这是在小区围墙下挖苦菜的好时光。今天是母亲节,一边挖苦菜,一边不由得想起了母亲。
 
  回家打开电视,南非人也用各种留言向母亲致敬问候。母亲节,让人们暂时忘记了眼下的艰辛。
 
  今天,不谈疫情,只忆母亲。
 
(一)
 
  从我记事起,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小脚老太太,不停地忙碌做家务,我也一直跟着她,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有时候大人们会被队里的干部叫出去开会(批斗)或者去义务劳动,这时候,大人们严厉的眼神告诉我,我是绝不允许跟着的。晚上坐下来的时候,我会缠着她让她讲故事。母亲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外,并不识多少字,但她总有一肚子的故事,也会唱老家的很多小曲,至今还记着她唱过的《张连卖布》。我也是从她那里,听到我们家里人的一些故事。
 
  我们这一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饥荒时代从甘肃民勤逃难到的内蒙,先是我的伯父带着身体虚弱的大姑父从沙漠里历经磨难,九死一生到了黄河边,期间还一度在巴盟林场当了工人,但为了三家人的口粮计,还是毅然继续东行,在五原的农村落了户。 家中其他人数月后在我父亲的带领下,躲避干部们的围追堵截,搭车加徒步跋涉走了过来。大饥荒年代里老家饿死了很多人,我的母亲在短短的时间内失去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母亲也因此哭坏了一只眼睛。
 
(大饥荒之前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哥哥)
 
  小时候,常常见到来要饭的,村里的一些小朋友就会起哄喊顺口溜:“从南来了个讨吃的,哪来的,府谷的”,母亲会制止我跟着喊,然后从家中很浅的容器里,给一碗米或面,有时候自己家里也没有余粮,她就会到邻居家借一把米,她常说:“都不容易,要不是难,谁愿意出来讨吃?”,因此到我们这个穷家来要饭的,从来没有空手而去。
 
  我小时体弱多病,但我们几个孩子很少去看医生,全靠父亲自学中医帮我们推拿按摩,母亲会张罗单独给我做碗面,加一个无比珍贵的荷包蛋,哥哥姐姐们这时候就有了羡慕嫉妒的眼神,他们生病时似乎从来没有单独吃鸡蛋面的待遇。
 
  母亲对我的疼爱也似乎超出了她对其他子女,家里来客人,有好吃的,母亲总是背着哥哥姐姐给我,同样做错了事,我总是被护短的那一个,比我只大两岁半的二姐有时候不忿,母亲就会对她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姐姐往往就再不吭声
 
  我小时候记忆中的第一次伤心大哭,是被村里一个大嫂惹的,那时我还没有上学,农村的孩子都会帮家里干点活,我去外面的野地里挖苦菜,在渠畔被一个同村的大嫂拦住问我妈在哪里,我说她在家里,她说,不对,你妈已经死了,不信你到那面看你妈的坟。我立刻扔下铲子和筐,大哭着跑回了家,妈妈还在那里忙碌,我却止不住伤心哽咽。
 
(母亲和她的孩子们:母亲抱着她的外孙,她的左右是她的大侄子和大女儿,后面是她的两个儿子,中间靠着母亲的是她最小的儿子(我),右前方是她的小女儿,左前方是母亲的外孙女)。
 
(二)
 
  上学了,妈妈给我打理好书包,嘱咐我好好学习,我考了第一,妈妈抱着我哭了,又笑了,捧着我的奖状爱不释手,最后又仔细地贴在了墙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在心里暗下决心,为了妈妈,我年年都要考第一,虽然老师教导我们“为革命学习”,但是对我来说,最大的动力本来就不是根本不懂的“革命”,而是为了母亲的笑容。 有一次有一门成绩不是第一,我蹲在墙下,不敢回家,怕妈妈不高兴。
 
  我还是逃过一次学,忘记了什么原因。住在前院的父亲举起了扫把要打我,被从后院赶来的妈妈带着哭音喝斥:“我都舍不得碰一指头,你敢打我的儿子!”,父亲放下了扫把,妈妈把我揽在怀中柔声细语告诉我不许再逃学。 小学毕业统考,我是由几个公社(乡)组成的学区第一名。
 
  小学毕业了,从老家传来好消息,我父亲有望获得平反。父亲要带我回老家,而我不愿意离开妈妈。
 
  妈妈把我拉到一边,严肃地对我说“孩子,你长大了,我得告诉你实话了……”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哭着不让她说。其实我早已经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我的大哥二哥和姐姐把我的爹称作“四爹”,我的哥哥和我爹爹住在一起,把我的妈妈称作三妈,我每年跟着大人们去上一个孤零零的坟,那个埋在地下的人,我一开始和大哥二哥姐姐一起叫做四妈,而我的哥哥把她叫妈,她才是我的生身母亲。
 
  妈妈还是讲了我的身世:她是我的伯母,我的生母因生我而难产离世,我的伯父伯母从此将我视为己出,我没有吃过人奶,伯父冒着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险,养了一头山羊,专门给我喂奶。伯父伯母大姑大姑父和我的父亲都是黑五类,他们相依为命,也一起把我拉扯大。
 
  妈妈流着泪说“娃娃,我也舍不得你,但是跟着你爹爹回老家进城,你会有很好的前途……现在你可以改口叫我三妈了,将来你爹也应该找个伴,你把她叫妈妈吧。”
 
  “ 不!我永远只有你一个妈妈! ”,我抱着妈妈,哭了很久。
 
  那一刻,我在心中默默发誓,这一辈子,她都是我心中永远最爱的母亲!
 
(三)
 
  回到老家的小县城,我开始了新的生活,不再有人骂我们是四类分子坏子女了,不再那么惧怕填写“家庭成分”那一栏表格了,到学校也不再受人欺负了,再也没有被突袭查夜惊醒的恐惧了,但是,我非常想念妈妈,常常面向东方流泪。 不久,我就生了病,休学一年,我又回到她的身边,而这一年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转眼又到了我回甘肃民勤上学的日子,我不想走,但不能不走。 回去不久,我参加了一次武威地区中学作文竞赛。在赛场,我提笔开始写我的母亲,写她的苦难,还没有写完,交稿时间到了,语文老师后来告诉我,评委们哭了,虽然我只写到一半,他们还是给我三等奖,而我们县参赛的学生,我是唯一的获奖者。
 
  母亲对我的爱,是时时刻刻实实在在感觉到的,而在她看来,把妯娌的孩子养大,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即便是分别前,她也没有提及她为我受过的苦,而是给我讲了其他所有人对我的各种好,家里的每个人,隔壁的大姑一家,邻村的表姐,几十公里之外的堂姐、小姨(生母之妹)、同村的乡亲们、甚至还提到了那只给我奶吃的黑山羊。母亲告诉我,永远不要忘记他们对我的好,而她,从来都不期望我对她有任何报答,我平安,就是她的欣慰;我成绩好,就是她最大的骄傲。
 
  母亲还从箱底拿出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这个书包我其实也见过很多次,母亲常常拿出来说这是唐家姥姥给我做的,是一件非常漂亮的工艺品,我刚上学时还要让我背上,我嫌它花花绿绿没要,原来这是我的嫡亲姥姥给我一针一线用各种碎布拼出来的,姥姥在我出生后不久就从甘肃老家来看过我。母亲嘱咐我,回老家了要多去看自己的姥姥。
 
  “要是你妈还活着,看到今天,该有多好啊”。这句话,每次我从老家甚至后来从国外回内蒙看她,她都会说,好几次都含着眼泪。
 
  我初中上学时,我的姥爷姥姥还在民勤老家,周末或者有的假期我也会住在那里,他们每次都会对我的这个母亲赞不绝口“娃啊,世上不是每个伯母婶娘都能这样啊!不管到什么时候,你可不敢忘了她”。
 
(四)
 
  我离开内蒙时,两个哥哥已经结婚成家,母亲开始照顾孙女孙子。 二哥二嫂开始没有孩子,从别的村里领养了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说来也怪,这个孩子到家后不久,二嫂就怀了孕。母亲便开始全心全意照顾这个领养来的小孩。
 
  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孩子天生就是残疾,怎么教都不会说话,不会爬,不会走路,没有表情,除了能吃能睡会哭,就一直瘫坐在母亲的炕上吃喝拉撒,而母亲一直非常耐心地伺候他,喂奶喂饭,说他给家里带来了健康活泼的弟弟妹妹。母亲说他会笑,但我们谁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笑容,母亲说,这孩子心里知道,只是不会说。孩子长到8岁多,有一天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母亲为此难过了很久,只要聊起,就坚持说这孩子有病不假,其实还是很懂事的,心里什么都知道。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我的母亲,才能看出他的笑容,这个孩子有母亲这样一个无私爱他的奶奶,在人世间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的。
 
  我尊敬的大姐夫在“岳父岳母生平传略”这样写道,他们“善良助人,救孤解困扶贫,一生当中先后抚养过十八个孩子,其中有三个没吃过人奶,在那样困苦的日子里,他们宁愿自己少吃或不吃,也想尽办法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待我恩重如山的伯父伯母/母亲)
 
  在这十八个孩子中,除了他们自己生的四女二男和孙儿孙女外,其他人也都被他们视为己出。这里面也有我的哥哥,我的生母因生我而去世时,我的哥哥也只有四岁,我的哥哥虽然把她称作三妈,但在哥哥心中,她也同样是亲妈。妈妈常对我说,我勤快的哥哥每次回内蒙探亲,都帮她洗衣做饭,抢着干家务,里里外外打扫卫生。
 
  母亲生我大哥前,还和三伯父从外地领养过一个失明的孤儿。 我大伯刚解放就含冤离世,当时他的女儿、我的堂姐尚年幼,我大妈(大伯母)因饥饿而死时,三伯父和父亲把我的堂姐领到家中时,她也才不到十岁,母亲给了我们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儿侄女同样的母爱。 我的生母去世前,她的妹妹、我的小姨也只有十几岁,是从我们家出嫁的。她们提起母亲时,也常常感激不已,我堂姐的孩子们一直将母亲视作自己的亲姥姥。
 
  母亲如果还活着,已经是百岁老人,可是,她已经走了很多年,但是,她又一直活在我心中,几十年来,不管日子多么艰难,想起她,我就又有了前行的动力,一如当年,只为了她的笑容。
 
  人到中年,我依然在遥远的非洲打拼,异国他乡,终究不是自己的故乡。我想念生我养我的地方,更想念已经离开多年的母亲,即便疫情肆虐,天天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这一份思念,从来都是挥之不去,而母亲的爱,更是让我终生难忘。
 
(我第一次回国探亲与母亲在内蒙农村院中合影。母亲说:你小时候可不爱穿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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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松

曹大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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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级同声传译,侨居南非二十余年,被誉为南非中英同声传译第一人。他还荣膺南非高等法院翻译及兰州石化学院客座教授并曾在南非多所大学兼职,自营南非中译咨询公司。他的求学履历遍及中国西北大学、兰州大学、南非金山大学,及美国夏威夷大学等,公共管理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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