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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读外语专业时,同声传译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即便25年前以翻译身份来到非洲,我也不曾想到自己会以此为职业。感谢中国的对非友好政策,感谢南非这片热土所提供的机会,我成了南非第一个专业从事同声传译并提供设备的华人,而且还将同传服务延伸到了非洲大陆其他国家。
 
我是1996年初以外聘翻译的身份到津巴布韦华陇公司工作的,1997年7月又被派到南非华陇公司,1998年合同期满,我回国交完因公护照后,又办了因私护照回到南非。
 
来南非后,我从事过多种职业,涉及建筑、房地产、零售批发、旅游、新闻媒体、贸易、通讯、教育等等行业,一度还当上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建筑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只是这些工作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乐趣,我发现自己喜欢做的依然是翻译,可是只做翻译工资太低,公司也更愿意让我担任中层管理工作。
 
我在这些公司打工时,也会陪同公司领导或同事开会谈判兼任翻译。会谈需要翻译时,通常都是讲话者说完一段我译一段(交传),但是有时为了节省时间,我会在讲话者发言同时,边听边译。我逐渐迷上了这种传译方式,虽然对我来说,劳动强度更高,但是这种高效率带来的成就感,也让我乐此不疲。不过这种没有设备的同声传译,在人多时也会造成相互干扰,所以有时候进行到一半,也会再改回到交传。
 
2006年2月,我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创办了非洲华人翻译协会,我被选为首届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和国际译联、中国译协以及南非翻译家协会有了很多互动,也对同声传译这个专业有了更多的了解。
 
2006年11月,英国《经济学人》杂志与南非政府共同举办圆桌会议,邀请中国企业代表团参加。他们通过南非翻译家协会找到非洲华人翻译协会,要求提供两名华人翻译。华人翻译协会会长谢雪莉女士决定和我一起承接这份工作。
 
我多次担任过大型会议和项目的交传、中英双语主持人和首席翻译,因此并不怯场。
 
我们随后被告知规格很高:南非总统姆贝基将发表主旨演讲。想到姆贝基喜欢引经据典,我们又拿不到讲稿,所以还是有一些紧张。
 
到了会场,我们才发现:这次会议要我们担任的是同声传译!这个时候,推辞显然已经来不及。
 
定定神,开始做准备工作,听会议组织方在同传间(俗称“同传箱”)前给我们解压: 原定发表主旨演讲的姆贝基延长了在中国的访问,改由副总统努卡演讲。会议组织方还请了一名翻译,我们三人轮流做同传。
 
先普及一下同传流程:同传间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玻璃屋(为了看到发言人和听众,同时又能隔音),里面坐两名译员,每人面前有一个话筒,译员一面通过耳机收听发言人连续不断的讲话,一面几乎同步对着话筒把讲话人的信息翻译出来。需要翻译服务的听众通过接收装置,调整自己需要的语言频道,从耳机中收听相应的译语。因为同传是高强度工作,所以需要两名至三名译员每隔20分钟轮流翻译。
 
会议开始后一切还算顺利,只是我的声音可能有点大,惊动了坐在我前面的财政部长曼纽尔。他数次回头盯着看我, 盯得我心里有些发毛。可是这时候我顾不上再想其他。调整好话筒,压低了声音,闭上眼睛,排除一切杂念,开始了在南非的第一次正规同传。
 
这一次经历使我预感到将有更多的同传需求,而南非当时还没有专业的中英同声传译。这是因为南非推行多年种族隔离制度,也因此被国际社会制裁隔绝多年。中国与南非1998年建交、2003年南非成为中国的旅游目的地之后,中国代表团开始多了起来,但是还是很少有参加国际会议的,更没有听说过中英同传。我后来与财政部长曼纽尔在会议间隙有过一次闲聊,才知道他当时回头频频看我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出于好奇。南非总统拉马福萨在重返政坛前曾在标准银行做过董事,我给他第一次做同传时,他也表示出了同样的惊奇。标准银行的同传箱设在另一个房间,通过监控器,可以看到他带着耳机一边听,一边睁大眼睛到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
 
(2019年11月,南非投资大会,为南非总统拉马福萨同传,晚宴时与总统寒暄)
 
2007年7月,我专门到夏威夷大学东西方文化交流中心进修了同声传译,在美国学习期间,我还专门飞到纽约联合国大厦,参观了那里的同传间。
 
2007年11月,从美国刚回来,我就接到了一个特殊任务:中国工商银行董事长姜建清率团与标准银行众多股东见面会谈。第一场同传在约翰内斯堡,和来自北京的同传搭档;第二场在开普敦,我独立撑了下来。这两场同传之后,我就成了标准银行董事会的指定同传。这十多年,我在标准银行董事会上的搭档如走马灯似地更换了十多个,只有我,一直还留在这一岗位上。
 
2010年,南非最大的健康保险公司DISCOVERY以战略投资者身份入股中国平安健康险公司,我又成为这家公司的指定同传,参加最初每周一次的视频经营交流会议,负责中译英部分的同传,至今也已超过了十年。
 
中国的领导人一般都会以“非常高兴来到南非这个美丽的彩虹国度”开始讲话,但是有一次例外。那是2009年,基础四国部长在南非开普敦开的第一次会议,代表团团长解振华对着话筒的第一句话是:“他们请的翻译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们还是得用我们自己的翻译”,我感到非常尴尬,但是也只好如实地将此译成了英语,等待被换下去的命运。但是意外的是,解部长(在基础四国会议上,中国发改委副主任解振华一直被称作解部长),随后开始说“非常高兴来到南非这个美丽的彩虹国度,来到美丽的开普敦”。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更加意外。茶歇时,解部长和印度部长一起走向同传间,解部长向我表示了感谢,并解释他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前一场在巴西的会议翻译出错很多,所以有些担心。而印度部长则表扬我不仅翻译出解部长的讲话,还译出了解部长的气势。印度部长并不懂中文,但是和解部长在世界气候大会打交道多年,早已熟悉了他的立场和态度。此后我成为解部长来南非开会的指定同传,参加了所有在南非召开的气候国际会议,而且每次解部长都会主动到同传间和我打招呼寒暄。
 
(基础四国部长会议新闻发布会,我在台上耳语同传并通过话筒交传)
 
在美国进修同声传译时,老师告诉我们,世界上最难翻译的发言人就是克林顿。我当时心想,这辈子我也不可能有机会给他做翻译。没有料到的是,2010年南非举办足球世界杯期间,他就被全球财富论坛请到开普敦做主旨演讲。上台演讲前,头发已经灰白的他,精神抖擞地站到我们同传间的前面,将手里的一瓶矿泉水一口气扬起脖子喝完。当时我还和搭档交换眼神偷笑。等他走上台后,我们就再也笑不出来:他连续做了将近两小时连珠炮般的演讲,时而南美、时而中东、时而非洲、纵横国际,穿越古今,一次也没有停下来喝水。
 
(2010年全球财富论坛为克林顿做同传)
 
这次会议上还请了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南非大主教图图。会前他也身穿民族服装经过我们的同传间,因为以前做记者时就见过他几次,所以我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没想到他居然停下来, 举起双手面对我,然后扭动着腰肢在我们两个译员面前跳起了欢快的舞蹈。然而等他上台演讲时,讲到要为世界各地受压迫的人民祈祷时,居然失声哭了出来,搞得我也跟着声音有点哽咽。
 
南非前任总统祖马虽然被认为文化水平不高,面对大数字有时会犹豫很久,但是对于翻译来说,绝对是“Interpreter-friendly”(指易于翻译的发言人)。 他讲话缓慢,时而停顿,有时大笑,偶尔还会转换成祖鲁语(这时候我只需说 “他在讲祖鲁语”),所以每次到他讲话时,传译的工作反而显得相对轻松。有一次,同传间搭建在和主席台正对并且是同样高度的会场后部,好事的摄影记者拍完他,回头转身又拍了我。休息时记者还拿给我看,笑问我和他是不是亲戚,说我们两个人的光头,在前台后台交相辉映,成了很多人瞩目的一道风景。
 
(2013年为中国企业家代表团会见南非总统祖马做交传)
 
做同传需要跟上发言者的思路,因此译员有时也会大胆预测,不过如果预测不当就会导致非常难堪。记得2009年开普敦国际会计师会议,在结束时,主持人说:“欢迎大家明年再次来南非,因为这里将举办一次全球瞩目的盛事,那就是……”那一年很多主持人在会议结束时都会这样讲,我想这次也不例外,就脱口说出“2010世界杯”, 结果他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审计大会。我尴尬地急忙改口纠正,而我的搭档当即出溜到桌子下面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
 
2016年8月,中非智库论坛在肯尼亚蒙巴萨举行。会议前一天我也有幸参观了正在建设中的蒙内铁路和港口建设项目,目睹了肯尼亚有史以来最大的基础设施工程,为来自中国的建设者深感骄傲自豪。 论坛上,一位非洲学者讲到非洲的领导人应该向中国政府学习管理经验,接着说他要给大家推荐一本好书,并且要读一段给大家听。我心里一惊,在非洲做同传,最害怕的一是东南亚人的严重口音,再就是发言者突然引经据典。我有点紧张地抬起头,虽然有点远,但是还是能看到书的封面上是习近平主席的头像。这时候他再次开口,还真就是英文版的《习近平谈治国理政》! 幸亏就在不久前,我读过这本书,还有一些印象,于是凝神将他读的内容大意传译了出来。事后得到了这次会议主旨发言者、前外交部长李肇星的表扬。
 
(2016年8月 在肯尼亚蒙巴萨受到前外交部长李肇星表扬)
 
从2006年在南非的第一次正式做同传算起,我已经在非洲做了上千场同传,也带了一些徒弟。大女儿上大学起我就培养她做同传,19岁开始和我搭档。这些年下来,也已是有超过200场会议经验的优秀同传。
 
2018年7月习主席对南非进行国事访问期间,我们父女有幸担任了几场重大活动的同声传译和交替传译,能为两国元首和两国第一夫人服务,我们深感荣幸和责任重大。事后,南非国际交流与合作部(外交部)还专门致信给我们表示感谢。
 
回顾这些年,我由衷感谢祖国的对非友好政策,也感谢非洲这片热土所提供的机会,让我所学所练有了用武之地。我曾多次飞往肯尼亚、坦桑尼亚、埃塞俄比亚、乌干达、博茨瓦纳、卢旺达、莫桑比克、纳米比亚、刚果(金)、津巴布韦、安哥拉等国,足迹遍布南非所有主要城市中最好的酒店和会议中心,服务过的近千场会议在英文同传简历上可以列出数十页,其中包括: 中南两国元首会谈、世界经济论坛、世界气候大会、世界卫生组织大会、世界艾滋病大会、联合国南南合作会议、中非合作论坛系列会议、金砖五国部长系列会议、基础四国部长级系列会议、20国集团旅游部长会议、全球40大都市市长会议、全球区域领导人会议,中非商界峰会,中南防务系列会议、保护非洲野生动物的系列峰会、国际矿业系列大会、全球气候变化立法者论坛、世界生态交通庆典大会等等。这些会议的发言人包括了中国和非洲多国的首脑政要、商界学界领袖、联合国以及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的主要领导人。
 
(中国-南非工商界晚餐会,吴邦国委员长做主旨发言)
 
(中国援建的非盟总部同传间)
 
从2020年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为国际线下会议划上了休止符,我的翻译业务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这一年多里只做了20场线上会议,还不如往年高峰期1个月的会议量。
 
不过,我依然相信,等疫情过去,中非之间依然会继续保持频繁交往,也期待自己一如既往能为两国之间的沟通交流继续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
 
写于2021年5月25日,在非洲度过的第25个“非洲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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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松

曹大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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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级同声传译,侨居南非二十余年,被誉为南非中英同声传译第一人。他还荣膺南非高等法院翻译及兰州石化学院客座教授并曾在南非多所大学兼职,自营南非中译咨询公司。他的求学履历遍及中国西北大学、兰州大学、南非金山大学,及美国夏威夷大学等,公共管理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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